分析立體主義。
我們先來看畢加索的兩幅畫,畫的都是彈曼陀鈴的女子,兩幅畫分別創作於1909年和1910年,時間僅相隔了一年。
這兩幅畫,表面看上去有點兒像,都是由規則的幾何圖形來構成形體,但是內在的邏輯,已經完全不同了。為什么這么說呢?
畢加索
彈曼陀鈴的女人 Woman with a Mandolin
1909
畢加索
彈曼陀鈴的女人 Woman with a Mandolin
1910
因為1909年畫的這幅畫,人是人,琴是琴,都是整體的,只不過是做了幾何變形,這還不能算是立體主義。可是1910年畫的這幅畫,形體卻是由多個幾何圖形拼搭而成,也就是所謂分析立體主義的作品。
分析立體主義:又一次誤讀
那么,畢加索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呢?這就要說到當時的社會思潮了。
20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里,物理學界發生了兩件顛覆性的大事件。第一件事是1904年,英國科學家湯姆森發現了電子。
在此之前,人們一直相信古希臘哲學家德謨克利特的說法,就是物質由非常非常小的微粒構成,這個最小的微粒就是原子,而原子是個實心球,是不可分的。但是湯姆森發現了電子后,就顛覆了“原子不可再分”的傳統想法。
現在我們都知道,原子並不是一個實心球,而是由原子核和外面圍繞的電子構成。但當時湯姆森並不知道這個,他也無法想像原子不是實心的,所以他就提出了一個“葡萄干布丁”的模型,意思是原子的主要物質就像塊布丁,電子就像嵌在上面的葡萄干。
湯姆森的電子模型,小球是帶負電荷的電子
2000多年來,人們一直以為原子不可再分,現在發現這么天經地義的事情竟然是不成立的,大家的感覺就像腦袋上挨了一記重拳。
還沒緩過神來呢,又是一拳更狠的:1905年,愛因斯坦又發表了相對論。如此一來,靜態的三維空間觀也被打破,大家頓時慌作一團。牛頓為我們建立起的那個歲月靜好的世界,就此分崩離析。
這兩件大事,引發了全社會關於多維空間理論的熱烈討論。知識分子們一扎堆,就是五維了,六維了,87維了,熱鬧得不行。
畢加索也愛學習呀,正好,他認識一個叫普朗塞的數學家,就向他求教。普朗塞也不含糊,說咱要是拿幾何小塊塊來拼湊出形體,那么一幅畫就像一個函數一樣,是可計算的,可科學呢,然后普朗塞拿出紙和筆,給畢加索列了一大堆公式。可是,畢加索,一個0到9十個數字都寫不出五個來的學渣,哪里聽得懂這些呢?
雖然聽不懂,但是畢加索敏銳地意識到,要迎合這股思潮,往原子里面走,往多維空間走。那么,怎么在一塊畫布上表現多維空間、表現原子內部的本質呢?
畢加索想的辦法是,比方說有一塊鏡子,我先把它打碎,它就碎成了各種幾何形狀。然后,我再把這些碎片重新組合起來。但是這種組合並不是按原樣拼圖拼回去,而是這些碎片有的錯位,有的翹起來,在畫布上投下變形的影子,有的甚至翻轉過來了。
用這樣的辦法去表現一面鏡子,不就更能看到鏡子的內部、鏡子的本質嗎?這不就更能表現多維空間和原子內部嗎?不就更能表現出牛頓物理學崩塌后的支離破碎嗎?
正是因為要通過繪畫研究事物內在的本質,就像湯姆森揭示原子內部結構一樣,所以畢加索這個時期的藝術風格,就叫分析立體主義。
我們來看這幅《沃拉爾肖像》。
畢加索
沃拉爾肖像 Portrait of Ambroise Vollard
1910
首先,因為要和馬蒂斯的野獸派唱對台戲,顏色就要被放棄,馬蒂斯花花綠綠的,畢加索就只使用單一的褐色。
其次,整個畫面都是用幾何形狀拼接而成,就像拼一面碎鏡子一樣。但是有的碎片產生了位移,有的碎片翹起來了,所以就在畫布上形成了變形。
最后,這么搞,萬一大家看不出來自己畫的是什么,怎么辦?畢加索在人物面部還是加了顏色,做出足夠的提醒。
一個四歲的男孩兒看到這幅畫大叫說:“這是沃拉爾叔叔!”畢加索大為得意,說看!我把他的本質畫出來了吧?
立體主義繪畫的理論家和吹鼓手阿波利奈爾也說:“畢加索畫畫,就像外科醫生在做解剖。”
也正是在這個時候,畢加索和費爾南德八年的戀情走到了盡頭,費爾南德跟一個三流未來主義畫家跑了,畢加索又勾搭上了另一個畫家的女朋友伊娃。
畢加索用分析立體主義這種高大上的風格,為前任和現任分別畫了一幅肖像。畢加索得意地說:“拉斐爾的繪畫,測量不出人物的鼻子與嘴巴之間的精確距離,我能!”
畢加索
女人與梨(費爾南德) Woman with Pears(Fernande)
1909
畢加索
伊娃在扶手椅中 Eva in an Armchair
1908
但是我們尷尬地發現,費爾南德和伊娃這兩幅肖像其實是一樣的,我們只能通過旁邊有沒有幾個梨來分清楚畫的是誰。
如果說,因為畫出了兩個女人的本質,導致了外觀個性化的喪失,那四歲的小孩子能認出沃拉爾來,這不恰恰說明畢加索沒有畫出沃拉爾內在的本質嗎?這個悖論,可怎么解決呢?
只有一個辦法。那就是把鏡子打得更碎!我們看這幅《卡恩韋勒肖像》,要認出鼻子眼睛來,可就比前面那幅《沃拉爾肖像》困難多了。
畢加索
卡恩韋勒肖像 Portrait of Daniel-Henry Kahnweiler
1910
對表象的放棄,你可以說是更加深入到事物本質中去了,但是這又產生了另一個困難,就是,別人認不出你畫的是個啥,這咋辦?
辦法有兩個。一是我只畫大家都非常熟悉的題材,比如女人、樂器、酒瓶之類的東西。二是保留一些標志性的具象化符號,甚至干脆就是字母和單詞。
畢加索
有朗姆酒瓶的靜物 Still Life with Bottle of Rum
1911
這個把鏡子打得更碎的辦法,畫得是什么我是完全看不出來了。就拿這兩幅畫來說吧,一幅叫《女吉他手》,另一幅叫《鋼琴和手風琴家》。
你非要是說人的本質上都是這樣,要是把一塊塊皮、一塊塊肉掀起來,翠花和湯唯看起來都是一樣的,那為什么不直接畫個骷髏頭呢?骷髏頭,不才是我們所有人的終極版本質嗎?
畢加索
我的美人(女吉他手) My Beauty (Woman with Guitar)
1912
畢加索
鋼琴和手風琴家 The Piano Accordionist
1911
還有的人說,立體主義這個畫法,是因為有了飛機和鋼筋混凝土,人類第一次有了從上向下觀察這個世界的機會。對此我也不能同意,最高的教堂也有100來米,怎么以前就沒出現立體主義呢?
所以說,所謂分析立體主義,其實是畢加索從字面意識上誤讀了湯姆森和愛因斯坦,就像他幾年前誤讀了塞尚一樣。這些小三角和小圓圈,是畢加索對多維空間的想象而已。
不能被提問的流派
那么,這個分析立體主義出來之后,當時的人怎么看呢?
斯坦因的哥哥利奧說,立體主義實在是個荒唐到了極點的東西。
馬蒂斯則准確地指出,這是對西方藝術傳統一次最嚴重的侮辱和冒犯,他發誓,一定要讓畢加索“沉下去”。而畢加索也較上勁了,說總有一天要讓馬蒂斯“知道自己一錢不值”。
分析立體主義,還是第一個不能被提問的繪畫流派。以前的繪畫流派,人家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。現實主義,拒斥宏大敘事。印象派,追求眼睛所見的真實。象征主義,主觀的客觀化。野獸派,色彩與形狀之間、理性與直覺之間的和諧。
你隨便揪一個畫家出來問“你為啥要這么畫”,他能跟你說一大堆。到了畢加索這兒,不行了。
有一次,畢加索在酒吧里遇到兩個德國人,纏着問他,你為啥要這么畫?畢加索把他倆請到酒吧門口,掏出手槍咣就朝天上放了一槍,把兩個德國人嚇跑了。
但是德國人都是好奇寶寶,過了沒多久,又有一個德國詩人問同樣的問題,這一次是在出租車上,畢加索又掏出手槍朝天放了一槍,把出租車頂打了個洞。反正你別問,你問我就開槍,是這么個路數。
藝術家能不能通過自己的藝術作品表達思想,表達觀念?能!但前提是,你自己要先把你要表達的東西搞清楚,搞明白。而這恰恰是畢加索做不到的。
走向窮途末路
說到分析立體主義,就要提到另一位法國畫家喬治·勃拉克。
勃拉克本來是個野獸派畫家,和杜菲是好朋友。但是,勃拉克特別喜歡塞尚,所以,即使是在野獸派時期,勃拉克的作品也表現出更多塞尚的元素,比如《希歐達的風景》和《安特衛普近郊的風景》。
喬治·勃拉克
希歐達的風景 Landscape at La Ciotat
1907
喬治·勃拉克
安特衛普近郊的風景 Landscape near Antwerp
1906
第一次看到畢加索的《亞威農少女》時,勃拉克也很不喜歡,說這相當於是在說為了換換口味改吃木屑和石蠟。
但是過了沒多久,他就意識到了這幅作品的顛覆性,他說“這簡直就是一邊在喝汽油一邊點着了一根火柴”。所以他就回來找畢加索,和他一起開創了立體主義這個畫派。
畢加索
亞威農少女 The Young Ladies of Avignon
1907
至少在開始的時候,也就是分析立體主義時期,勃拉克在理念上是起主導作用的。因為聊相對論,聊多維空間,雖然他和畢加索是兩小兒辯日的水平,但矮子里拔大個兒,兩小兒中勃拉克是比較高的那個。
那個時候,兩個人畫畫都不簽名,以至於他們兩個自己都搞不清楚哪幅畫是誰畫的,因為都是些小三角小圓圈,有啥區別呢?
勃拉克
葡萄牙人 The Portuguese
1911
分析立體主義,你聽這個名字就知道,顯然是走不通。
你看啊,如果是探究本質的話,那我家翠花和湯唯都是由碳氫氧氮等原子構成,並沒有區別,你揭示出這樣的本質,意義在哪里?
可是如果你畫出來的東西,翠花是翠花,湯唯是湯唯,那顯然表相並沒有被擊碎,起碼也是擊得不夠碎,如此一來,本質又揭示得不夠。
這是個根本矛盾,解決不了。所以,把表相的鏡子打碎再重組的“分析立體主義”,也就走進了死胡同。
弄了一陣子之后,畢加索和勃拉克兩個人也覺得實在是沒搞頭。勃拉克就說:“藝術走向空、虛無的狀態,對我來說,完美就是一種不存在,是語言文字都失去價值的境地。”開始玩虛的,玩玄學了。
多年后勃拉克也承認,當年和畢加索一起搞分析立體主義的時候,兩個人聊了很多話題。而這些話題,都是兩個人永遠不會再提起的。
那么,分析立體主義窮途末路之后,怎么辦呢?好,我是顧衡,感謝你的收聽,咱們下期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