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進中Nature——儒林外史新義
范進發了文章回辦公室,實驗室一塊兒搬磚的掛名作者俱各歡喜。正待燒鍋煮方便面,只見他老板胡副教授,手里拿着一包外賣和一瓶紅星二鍋頭,走了進來。范進向他作揖,坐下。胡副教授道:“我自倒運,把個博后位置給與你這現世寶,歷年以來,不知累了我多少。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么德,帶挈你發了個PLoS ONE,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。”范進唯唯連聲,叫帶着做實驗的一個本科生把外賣包打開,燙起酒來,在實驗台邊上坐着;其余研究生自和小本科生在細胞間換培養基。胡副教授又吩咐范進道:“你如今既中了PLoS ONE,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。比如我這行事里,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,又是你的同事,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?若是實驗室門口這些提質粒的,養老鼠的,不過是本科生,碩士生,你若同他拱手作揖,平起平坐,這就是壞了實驗室規矩,連我臉上都無光了。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,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,免得惹人笑話。”范進道:“胡老師見教的是。”胡副教授又道:“你老婆也來這里做實驗。她做了這么多年科研助理,想也難過。自從她和你們做實驗,這些年不知可曾用過試劑盒兩三回哩! 可憐! 可憐!”說罷,一堆學生都來坐着吃了飯。吃到日西時分,胡副教授吃喝得爽爽的。這里學生幾個,千恩萬謝。胡副教授橫披了休閑西服,腆着肚子去了。
次日,范進少不得拜拜合作實驗室的。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期發表的朋友,彼此來往。因是經費申請季,申了幾個面上基金。不覺到了六月盡間,這些一起做實驗的人把圖和表都做好了,約范進去投稿。范進因沒有版面費,走去同小老板商議,被胡副教授一口啐在臉上,罵了一個狗血噴頭,道:“不要失了你的時了!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PLoS ONE,就‘癩蝦蟆想吃起天鵝肉’來!我聽見人說,就是PLoS One時,也不是你的文章,還是大老板梁院士看你博后快五年了出不了站,不過意,舍第一作者與你的。如今痴心就想投起Nature來! 這些發Nature的都是天上的‘文曲星’!你不看見Nature審稿的那些老爺,都有上百篇文章,一個個金發碧眼? 像你這尖嘴猴腮,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!不三不四,就想天鵝屁吃!趁早收了這心,明年你博后出站,送你去我美國師兄實驗室當博后,每年尋三萬五千dollar,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!你問我借版面費,我發一篇PLoS ONE,就要花1595 dollar的版面費,都把與你去丟在水里,叫我一實驗室上下喝西北風!”一頓夾七夾八,罵的范進摸門不着。辭了老板回來,自心里想:“大老板梁院士說我火候已到,自古無不發表的Nature,如不進去投他一投,如何甘心?”因向幾個朋友商議,瞞着小老板,投了Nature。幾日通宵改稿后,即便回家。家里已是餓了兩三天。被胡副教授知道,又罵了一頓。
到decision date那日,家里沒有飯吃,從老家來幫忙看孩子的母親吩咐范進道:“快去你們隔壁實驗室偷幾個雞蛋,做點蛋花湯喝,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。”范進慌忙拿了自行車鑰匙,騎出門去。才去不到一個小時,只聽得一片剎車聲,一輛車闖將來。那省里頭的科技報的記者下了車,把車停在路邊上,一片聲叫道:“快請范進出來,恭喜高中Nature了!”母親不知是甚事,嚇得躲在屋里;聽見中了,方敢伸出頭來,說道:“諸位請坐,小兒方才出去了。”那記者道:“原來是老太太。”大家簇擁着要樣刊。正在吵鬧,又是幾輛車,市里的記者、校里的記者到了,擠了一屋的人,筒子樓都坐滿了。合作的實驗室的都來了,擠着看。老太太沒奈何,只得央及一個室友去尋他兒子。
那人飛奔到實驗室,一屋里尋不見;直尋到胚胎實驗室,見范進抱着一盒蛋,手里插個鉛筆,一步一踱的,東張西望,在把蛋往懷里塞。室友道:“范博士,快些回去!你恭喜中了Nature,報喜人擠了一屋里。”范進當是哄他,只裝不聽見,低着頭,繼續塞蛋。室友見他不理,走上來,就要奪他手里的雞蛋。范進道:“你奪我的雞蛋怎的?你又不做胚胎試驗。”室友道:“你中了Nature了,叫你家去打發記者哩。”范進道:“高鄰,你曉得我今日沒有飯吃,要偷這雞蛋去救命,為甚么拿這話來混我?我又不同你頑,你自回去罷,莫誤了我偷蛋。”室友見他不信,劈手把蛋奪了,摜在地下,一把拉了回來。記者見了道:“好了,Nature一作的新貴人回來了。”正要擁着他說話,范進三兩步走進屋里來,見中間Decision letter已經投影起來,上寫道:
We are pleased to accept your submission for advanced online publication on Nature.
范進不看便罷,看了一遍,又念一遍,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,笑了一聲,道:“噫!好了!我中了!”說着,往后一跤跌倒,牙關咬緊,不省人事。老太太慌了,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。他爬將起來,又拍着手大笑道:“噫!好!我中了!”笑着,不由分說,就往門外飛跑,把眾人都嚇了一跳。走出大門不多路,一腳踹在臭水溝里,掙起來,頭發都跌散了,兩手黃泥,淋淋漓漓一身的水。眾人拉他不住,拍着笑着,一直走到實驗室去了。眾師兄弟大眼望小眼,一齊道:“原來新一作歡喜瘋了。”老太太哭道:“怎生這樣苦命的事!發了一個甚么Nature,就得了這個拙病!這一瘋了,幾時才得好?”娘子胡氏道:“早上好好出去,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!卻是如何是好?”眾人勸道:“老太太不要心慌。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進。這里眾人家里拿些雞、蛋、酒、米,且管待了記者們,再為商酌。”
當下眾鄰居有拿小龍蝦來的,有拿餃子來的,也有背了外賣來的,也有帶兩個全家桶來的。娘子哭哭啼啼,在廚下收拾齊了,拿在宿舍里。眾人又搬些桌凳,請記者坐着吃KFC,商議:“他這瘋了,如何是好?”記者內中有一個人道:“在下倒有一個主意,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?”眾人問:“如何主意?”那人道:“范一作平日可有最怕的人?他只因歡喜狠了,痰涌上來,迷了心竅。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,說:‘這接收的話都是哄你,你並不曾中。’他吃這一嚇,把痰吐了出來,就明白了。”眾人都拍手道:“這個主意好得緊,妙得緊! 范進怕的,莫過於實驗室里胡老師。好了!快尋胡老師來。他想是還不知道,在實驗室教人提質粒哩。”又一個人道:“在實驗室提質粒,他倒好知道了;他從五更鼓就往動物房取老鼠,還不曾回來。快些迎着去尋他。”
一個人飛奔去迎,走到半路,遇着胡副教授來,后面跟着一個洗試管的研究生,提着一個蛋糕、幾份樣刊,正來賀喜。進門見了老太太,老太太大哭着告訴了一番。胡副教授詫異道:“難道這等沒福?”外邊人一片聲請胡副教授說話。胡副教授把蛋糕交與他人,走了出來。眾人如此這般,同他商議。胡副教授作難道:“雖然是我博后,如今卻發了Nature一作,就是天上的星宿。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!我聽得齋公們說:打了天上的星宿,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,發在十八層地獄,永不得翻身。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!”博后內一個尖酸人說道:“罷么! 胡老師,你每日殺老鼠取血的營生,白鑷子進去,紅眼珠出來,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;就是添上這一百棍,也打甚么要緊?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,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。或者你救好了范一作的病,閻王敘功,從地獄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,也不可知。”記者道:“不要只管講笑話。胡老師,這個事須是這般,你沒奈何,權變一權變。”胡副教授被眾人局不過,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,壯一壯膽,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,將平日的凶惡樣子拿出來,卷一卷那血乎乎的白大褂袖子,走上實驗室去。眾人五六個都跟着走。老太太趕出來叫道:“胡老師,你只可嚇他一嚇,卻不要把他打傷了!”眾人道:“這自然,何消吩咐。”說着,一直去了。
來到學院大樓,見范進正在一個實驗室門口站着,散着頭發,滿臉污泥,鞋都跑掉了一只,兀自拍着掌,口里叫道:“接收了!接收了!” 胡副教授凶神似的走到跟前,說道:“該死的畜生!你接收了甚么?”一個嘴巴打將去。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,忍不住的笑。不想胡副教授雖然大着膽子打了一下,心里到底還是怕的,那手早顫起來,不敢打到第二下。范進因這一個嘴巴,卻也打暈了,昏倒於地。眾鄰居一齊上前,替他抹胸口,捶背心,舞了半日,漸漸喘息過來,眼睛明亮,不瘋了。眾人扶起,借實驗室門口一個博士生的實驗台子坐着。胡副教授站在一邊,不覺那只手隱隱的疼將起來;自己看時,把個巴掌仰着,再也彎不過來。自己心里懊惱道:“果然天上‘文曲星’是打不得的,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。”想一想,更疼的狠了,連忙從制冰機里弄了點冰敷着。
范進看了眾人,說道:“我怎么坐在這里?”又道:“我這半日,昏昏沉沉,如在夢里一般。”眾人道:“范一作,恭喜高中了。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,方才吐出幾口痰來,好了。快請回家去打發記者。”范進說道:“是了。我也記得是中的下一期的第七篇Letter。”范進一面自綰了頭發,一面借了一盆純水洗洗臉。一個同實驗室的早把那一只鞋尋了來,替他穿上。見老板在跟前,恐怕又要來罵。胡副教授上前道:“賢徒老爺,方才不是我敢大膽,是你老太太的主意,央我來勸你的。”內一個人道:“胡老師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,少頃范博后洗臉,還要洗下半盆老鼠血來!”又一個道:“老板,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老鼠了。”胡副教授道:“我那里還殺老鼠! 有我這博后,還怕正教授評不上怎的?我每常說,我的這個博后,才學又高,品貌又好,就是京城里頭那些批科研基金的老爺,也沒有我博后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。你們不知道,得罪你們說,我小老這一雙眼睛,卻是認得人的。想着先年,范進在我這讀博士讀到三十多歲,多少大牛lab要和我要人,我自己覺得范進像有些福氣的,不讓他畢業,畢竟要發篇Nature,今日果然不錯!”說罷,哈哈大笑。眾人都笑起來。看着范進洗了臉,又拿飲料來吃了,一同回家。范一作先走,胡副教授和眾人跟在后面。胡副教授見范博后白大褂后襟滾皺了許多,一路低着頭替他扯了幾十回。
到了筒子樓,胡副教授高聲叫道:“范博后回府了!”老太太迎着出來,見兒子不瘋,喜從天降。眾人問記者,已是家里把胡副教授送來的樣刊打發他們去了。范進拜了母親,也拜謝老板。胡副教授不安道:“些須幾本樣刊,不夠你打發記者。”范進又謝了同學。正待坐下,早看見一個打扮妖艷的女秘,手里拿着一個大紅聘書,飛跑了進來:“梁院士來拜新中的范博后。”說畢,奧迪A8已是到了門口。胡副教授忙躲進隔壁宿舍里,不敢出來,師兄弟各自散了。
范進迎了出去,只見那梁院士下了奧迪進來,頭戴金絲眼鏡,身穿葵花色阿瑪尼,LV皮帶、古馳靴。他是諾獎實驗室出身,做過一任973首席的,別號靜齋。同范進讓了進來,到堂屋內握了手,分賓主坐下。梁院士先攀談道:“世先生同在一校,一向有失親近。”范進道:“晚生久仰老先生,只是無緣,不曾拜會。”梁院士道:“適才看見審稿意見,這篇文章的責任編輯,高要大學劉公,正是在下導師George Church的門生,我和你是親切的師弟兄。”范進道:“晚生僥幸,實是有愧。卻幸得出自George Church教授門下,可為欣喜。”梁院士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,說道:“世先生果是清貧。”隨秘書手里拿過聘書來,說道:“弟卻也無以為敬,謹具聘書一個,世先生權且收着。這華居,其實住不得,將來當事拜往,俱不甚便。弟有空房一所,就在學校主干道上,雖不軒敞,也還干凈,就送與世先生;搬到那里去住,早晚也好請教些。”范進再三推辭,梁院士急了,道:“你我年誼世好,就如至親骨肉一般;若要如此,就是見外了。”范進方才把聘書收下,作揖謝了。又說了一會,打躬作別。胡副教授直等他上了車,才敢走出來。
范進即將這聘書交與渾家打開看,一行一行的字寫着三年師資博士后合同,每年50萬科研資助和二級教授職稱,還有一些現金,即便包了兩疊,叫胡副教授進來,遞與他道:“方才費老師的心,拿了幾份樣刊來。這六千版面費,老師拿了去。”胡副教授把鈔票攥在手里緊緊的,把拳頭舒過來,道:“這個,你且收着。我原是賀你的,怎好又拿了回去?”范進道:“眼見得我這里還有這幾千經費,若用完了,再來問老師討來用。”胡副教授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,往腰里揣,口里說道:“也罷,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大老板,何愁沒有經費用? 他lab里的經費,說起來比施一公lab還多些哩!他就是我養老鼠的主顧,一年就是無事,老鼠也要用四五百籠,幾百萬的項目經費何足為奇!” 又轉回頭來望着一個學校記者,說道:“我早上拿了漲范進500月工資的信,學校那該死行瘟的人事處還不肯批,我說:‘范進今非昔比,少不得有人把聘書送上門來給他,只怕范進還不稀罕。’今日果不其然!如今拿了錢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!”說了一會,千恩萬謝,低着頭,笑迷迷的去了。
自此以后,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:有送設備的;有公司老板送經費的;還有那些沒資格保研的本科生來投身為實驗室打雜圖蔭庇的。到兩三個月,范進實驗室里碩博士研究生、打雜的本科生都有了,設備、經費是不消說了。梁院士又來催着搬實驗室。搬到新實驗室里,作報告、搞講座、座談會,一連三日。
后記
老文重寫的意義在於借古諷今,為老文章注入新的生命力。《儒林外史》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顆明星,其之所以能被傳唱至今,自然是百年來的讀書人們從其中看到了現世的人和事。本文原稿來自知乎提問:國內的科研工作者在《Science》《Nature》這種級別的期刊上發表文章有多難?發表了意味着什么?作者是張生。但是作者似乎沒有按照原文精雕精仿,改寫用語也有些不合古科舉制的規范。我是教育學雙學士在讀生,修讀過中國教育史。我結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《儒林外史》,對作者原文進行修改,在不進行過大改正的基礎上使文章更貼合原文、並突出其諷刺效果。
2019/02/0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