譚惜言寫了一輩子的戲,真情假意,全在戲言里,借着他的口,唱給自己聽。
年歲過 霜降后 碾入半疊墨 聽你說 故事中的離與合 燈花落 紅蠟凝固在卷角那一折 那一折 寫的可是你與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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瞎子無眼,卻道破天機。 啞巴無言,卻生死不棄。 戲子無情,卻緣定傾心。 天真無邪,卻陰謀算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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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生今世,我只是個戲子,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淚——席慕容《戲子》
我一生遇見了三個戲子,源稚女,解語花,程蝶衣.個個入我心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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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山亂崗,自是窮苦下賤之人死后最好的歸宿。
那一片亂崗中,有一塊墓碑,上面只譚惜言三個字,並無生平也無銘字,雖然不必其它碑上有父母子女的頭銜關系,卻比那些碑都要干凈,附近也並無雜草。一看便知是有人細細打理着。
亂崗周圍的人都知道,每年都有那么一日,會有一個很是好看的戲子來譚惜言墓前唱曲子,曲子很好聽,婉轉情切,常常有小孩子偷偷在樹后偷聽,父母也不太攔着。
戲子,眾人皆知――薄情寡義,因而眾人都好奇這譚惜言是何人,竟能得一個戲子這般待他。
有人說譚惜言是戲班主,把孤兒帶回戲班,於這個戲子有養育之恩。有人說譚惜言是這戲子在做薄情戲子之前就認得的故知。也有人說這個譚惜言是這戲子的金主,曾經捧了他許久的。
其實譚惜言不過是個寫戲詞的。
譚惜言寫了一輩子的戲,真情假意,全在戲言里,因而自己卻是一個不太多話的人,待人總是客客氣氣,卻並不和哪個人特別親近。
春日,譚惜言一時詞窮,便擱了筆,在街上隨意游盪着。不想在湖中畫舫,聽到了一陣細細切切咿咿呀呀的唱戲聲,聲音不似其它戲子那般甜膩,而是清爽溫婉,雖然唱功遠不如譚惜言見過的各個當紅戲子,卻別有一番風味。譚惜言忍不住向畫舫戲台上望去,便見戲台上那人悄收檀板,輕旋慢舞,並未濃妝艷抹,不過是素顏水袖,但那水袖卻似舞到了譚惜言的心間。一時間,譚惜言愣了神,一片心思全在那個戲子身上。
回到自己屋里,譚惜言提筆潤了潤墨,滿腦子只是那戲子的輕歌曼舞。想寫些什么,最后卻只用了三十二個字。
字字纏情。
譚惜言帶着他的戲詞,找到了在畫舫演出的那個戲班子,將戲詞給戲班主看了,班主從未見過這般精妙的詞,便彎腰請着譚惜言入了門。譚惜言捧着戲班主奉上的茶,說道:“我可以給你們寫詞。”
班主的眼睛都亮了起來。
“但是我的詞只得一個人唱。”譚惜言輕笑着說道。
聽到戲班主的消息,戲子們都趕來前堂。大家都知道,當紅的戲子,都有一些寫詞的人願意為他們寫詞,這些只為一人而作的詞真是羡煞了其他的戲子。眾戲子紛紛打扮好自己,盼着能入得了譚惜言的眼,卻不想譚惜言頭也不抬,只問戲班主:“那日,在湖中畫舫上唱戲的,是哪位?”
眾戲子愣住。
戲班主也愣了一下,隨即反應過來,喊道:“阿戲,上前來。”
一個清瘦少年走上前來,對譚惜言拜下,喊了一聲:“譚先生。”
譚惜言抬眼,這回換他**了,他並沒想到畫舫上那個情字婉轉的戲子竟是個少年。譚惜言想了一會兒,終於是放下茶杯,似是決定了什么一般,對少年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:“以后我的詞,便是你唱的了。”
少年有些惶恐地抬頭,看到譚惜言認真的表情,下意識地重重點頭,心里也安定了許多。
阿戲不識字,也不會寫字,戲詞都要靠譚惜言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他聽,譚惜言便把那三十二個字的畫舫初見一個字一個字地交給阿戲,教他用自己清亮干凈的嗓音唱出那纏綿糾纏的情字,教他唱出別的戲子都不曾有的情深與意切。
夏日,阿戲紅了。戲班也紅了。眾人皆知那曾經的小戲班里有一個不出名的小戲子,不知上輩子修得了什么福氣,竟讓那寫詞的譚先生從此只為他一人寫詞,而那戲子,原本也並不出色,跟了譚先生以后,忽地唱出了別樣的風情,滿城的女戲子竟都比不上這一個少年郎,一身青衣扮婀娜,嬉笑歌舞,引得看戲人魂魄都只跟着那青衣少年的腳步和水袖旋轉飛舞。
阿戲每次上台,譚惜言必定倚在后台,閉了眼,聽阿戲在幕布的那一邊唱着自己寫下的情字,伴着輕輕渺渺的樂聲,從不多用笙琴,只是弦音淡淡地飄在阿戲清亮的音色下。每每聽着,譚惜言終會低嘆――終究,只能這樣而已。
譚惜言曾經總覺着自己只要寫出自己喜歡的詞便好,其它一無所求。而如今,譚惜言卻發現自己漸漸沉溺在少年清亮的音色中,漸漸期待着少年對自己露出淺淡的微笑,漸漸會因為少年簡單的快樂而感到快樂幸福,會因為少年的憂傷而緊張難過。
原來,從來沒有人是一無所求的。
秋日,譚惜言的戲詞中,愈發的情深意切,旁人也有這般說的:“這譚先生,雖是個八尺男兒,寫出的詞卻好似那些閨房姑娘家的心思,怕不是這譚先生也如同姑娘一般裹了雙三寸金蓮吧?”
阿戲有些擔心地看向譚惜言,卻見他並不說什么,依舊是微微笑着的客套樣子。
那日阿戲上街,看到一個小小的箱子,很是簡朴,卻別有一種好看的意蘊,很是喜歡,便帶了回來。回到屋里,一時不知道這小箱子要用來裝什么,忽地看到案頭譚惜言寫下的一疊戲詞,便將這些戲詞裝入箱子中收好,小小的箱子裝些紙倒是剛好,看着箱子底部的那淺淺一疊陳墨,阿戲抿嘴笑了笑,想着會不會有一日譚先生給自己的戲詞能裝滿這一個箱子。這么想着,又覺得雖然這箱子看着挺小的,但是倘若是裝紙墨的話,恐怕卻是很難裝滿的,畢竟紙墨輕薄,要想填滿一個箱子,何等不易。
譚惜言看到了阿戲的箱子,勾起嘴角,用扇子點了點阿戲的下巴,問他:“金匣玉箱盛痴情,為誰舞袖為誰歌。”
阿戲眨了眨眼睛,接着譚惜言的戲詞,唱道:“奴家可是那薄情寡義的,自是不為風月不為君。”
譚惜言和阿戲便這么在屋里笑成了一團。 夜里,譚惜言興致起了,便在院內作畫。自入了秋,譚惜言的身子便不知為何弱了下來,時常要咳嗽胸悶,阿戲便溫了酒,拿了外衣給譚惜言送到院子里。見譚惜言正畫着斜舟白鷺,笑道:“譚先生既是在月下作畫,何不把那月色也畫入?”譚惜言笑開,拿了筆墨,片刻便是雲繞冷月。
正畫着,又是一陣咳,阿戲趕緊把溫酒端上,勸着譚惜言暖了身子,回去歇息了。
回到屋內,譚惜言嬉笑着問阿戲:“阿戲,我譚惜言於你,是何人?可比得上你唱詞里絮絮念念的心上人?”
阿戲抬眼看着譚惜言,認認真真地說道:“譚先生於我有知遇之恩,若是沒有譚先生,自是沒有現在的阿戲。唱詞里的終究只是戲言,哪里比得上譚先生。”
譚惜言聽了這話,垂下了眼眸,忍不住咳了兩聲,略平息一會兒后,笑了笑,啞啞地說道:“甚好,阿戲真是明白人,阿戲可要記得今日說過的話。”
入冬,譚惜言咳得也愈發地厲害了,但他愈是咳得厲害,愈是撐着提筆寫詞。阿戲夜夜能聽到譚惜言的咳嗽聲,斷斷續續,一個晚上。
阿戲曾想去勸勸譚惜言,卻在窗口看到譚惜言趴在桌邊咳了一陣,起來時皺着眉,撫着胸口,仍是提起筆,專注地寫着戲詞,那專注讓人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急切,阿戲雖然不懂為什么譚惜言突然這么急着寫下那么多戲詞,只是覺得他那種急切的專注讓他不忍進去勸他聽下,只能在窗口默默地看了一會兒,終於是轉身回房,枕着譚惜言的咳嗽聲,不知什么時候便睡去了。
阿戲曾想去勸勸譚惜言,卻在窗口看到譚惜言趴在桌邊咳了一陣,起來時皺着眉,撫着胸口,仍是提起筆,專注地寫着戲詞,那專注讓人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急切,阿戲雖然不懂為什么譚惜言突然這么急着寫下那么多戲詞,只是覺得他那種急切的專注讓他不忍進去勸他聽下,只能在窗口默默地看了一會兒,終於是轉身回房,枕着譚惜言的咳嗽聲,不知什么時候便睡去了。
白天,譚惜言則會拿出一張又一張的戲詞,如同往常一樣細細地、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給阿戲,阿戲認認真真地記下,慢慢地唱出來。似乎一切都和往常一樣,只是譚惜言拿出的戲詞越來越多,多得讓阿戲屋內裝譚惜言的戲詞的箱子都快填滿了。
一日,阿戲休息的時候,把譚惜言的戲詞在嘴里來回念了幾句,仍然是那種在唇舌間就會花開的纏綿和情深,仍然是在脫口的一瞬化作一片片悱惻與苦澀。阿戲看着在一邊歇息的譚惜言,閉着眼睛皺着眉,似乎在忍耐着胸腔中即將泛出的陣陣咳嗽。
“譚先生這樣好的人,不知是為了什么人寫出這般……這般……的詞……”阿戲在心里默默地猜着,忍不住用眼神去看譚惜言。
似乎是感覺到了阿戲的眼神,譚惜言睜開了眼,一如既往地對阿戲笑得清淺,問道:“阿戲,怎么了,可是戲文里有什么不妥的地方?”
阿戲搖搖頭,回道:“譚先生的戲詞一向是好的。”
譚惜言笑道:“那么阿戲是在想什么?不會是和別人一樣,偷偷在心里笑我的詞寫得和閨閣姑娘家一樣?”
阿戲有些慌張:“沒……譚先生,阿戲沒有這么想。”頓了頓,阿戲抬頭看着譚惜言的臉,認真地說道,“先生的詞是好的,那些人,那些滿腦子酒肉脂粉的人,他們怎么能懂譚先生詞里的情意。”又偏頭想了下,阿戲有些踟躕,卻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,“阿戲只是……只是有問題想問譚先生,還望譚先生莫怪阿戲無禮。”
譚惜言單手托着頭斜倚在座椅上,沒有回答阿戲,卻是對他笑得寵溺。
阿戲看到譚惜言的笑,便知道這位譚先生是同意了,就鼓起勇氣問道:“譚先生的詞,這般的繾綣纏綿,可是寫給心上人的?”
譚惜言似是有些驚訝,直直地看着阿戲。阿戲被譚惜言的目光看得有些慌亂,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得他不喜了,卻見着譚惜言柔了眼神,彎了嘴角,看起來心情很好地對着他點了點頭。 阿戲松了口氣,繼續問:“那么,不知譚先生的心上人是什么樣的?不知是什么神仙一樣的人物,連譚先生都這般思思切切。”
譚惜言聽到這句話,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崩塌,連強顏歡笑都似乎勉強了。阿戲惶然不知譚惜言是怎么樣了,明明剛才提到那位心上人看起來很是高興幸福的樣子,怎么……怎么一下子又看起來這般傷心脆弱了。
看着譚惜言強扯着微笑,眼中滿是痛心、甚至是絕望,只讓人覺得看到那表情都想流下淚來,阿戲手足無措,只得急急地起身跪到了譚惜言身前,說道:“譚先生!譚先生……阿戲錯了,阿戲不該問的……”
卻沒想到譚惜言嘆了口氣,起身把他扶起,說道:“阿戲,我不是一早說過了么,你不必對我如此,你是唱詞的,我是寫詞的,本沒有什么貴賤之分。”
阿戲的心里還是惶恐,想着譚先生的比哭還不如的表情,覺得自己真是多嘴,竟然惹起了譚先生的傷心事了。
譚惜言停了一會兒,低低地對阿戲說道:“我的心上人……是個很傻的人,我也很傻,所以才會……才會這般……我不說,他便也不知。不過你倒是說對了,是個神仙似的人,要不然我譚惜言怎會因他魂牽夢繞、輾轉反側,苦苦求索而終是不得。”
沒等阿戲反應過來,譚惜言便轉身離開,離開時說道:“阿戲,我去把手邊有的稿子先都取來給你。”
阿戲下意識地應道:“是,譚先生。”
譚惜言的身形頓了頓,慢慢地、鄭重地對阿戲交代道:“阿戲,到我譚惜言長眠於青山亂崗的那一日,還有個不情之請……請你每年為我來上墳,上墳的時候唱一曲我寫的詞,燒一頁給我,讓我便是在陰間也得以有個念想……可好。” 阿戲看着譚惜言的背影在門口,明明冬日的陽光灑到他的身上,卻反而更顯得他的身影幽冷凄涼,似乎就會那么在陽光里支離破碎。
“好。”阿戲應下了,心中想着,雖是往日的戲詞里能窺得一斑,卻沒想到譚先生竟有這般深情。這般想着,卻是對譚先生口中的那位“神仙般的人”更是好奇。
此后,譚惜言帶着一疊戲詞到了阿戲那里,讓他保管好,等以后有時間慢慢學着。此后,日日譚惜言都寫出一篇又一篇的戲詞,寫完了便送到阿戲那里,阿戲覺得似乎譚先生不是在寫詞,便是在教自己唱曲。此后,譚惜言的咳嗽一日重於一日。 終於在深冬,即將入春。譚惜言的身子受不住了。阿戲在譚惜言的病榻前,眼淚停也停不住,看着譚惜言昏昏沉沉,皺着眉忍耐着的樣子,又想到了那些不知寫給誰的戲詞。
終於,譚惜言在一日傍晚醒了一陣子,咳了一會兒,啞着嗓子讓阿戲去拿桌上的新詞。
阿戲捧着這戲詞,對譚惜言認認真真地說:“譚先生,阿戲一定會把這戲學會,唱給譚先生聽,所以譚先生要趕快好起來,等着阿戲。”
譚惜言一如既往地笑着,看着阿戲,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么。 阿戲帶着這份戲詞回到房中,將戲詞放入箱子里,正好將那一個箱子填滿,一箱子全是譚惜言寫的戲詞。阿戲將戲詞放好,又拿出來,再放入箱子中,收好。
夜里,譚惜言終於是沒能撐過去。
阿戲聽到消息,低着頭不說話,只是拉過戲班里的師傅,讓他教自己唱譚惜言最后的那份戲言。
戲言最后,落幕前,他細細切切地咿呀唱着,唱到最后一句,卻沒了詞, 師傅道:“譚先生這戲詞怕是沒寫完。”
阿戲低眉道,寫完了,譚先生已經寫完了。
周圍的人看着阿戲練戲詞,尖聲尖氣地說道:“果然是戲子薄情,譚先生這么喜歡這戲子,卻不想自己一過世,這戲子還跟着師傅唱這等詞曲,想上台想得跟投胎似的,也不想自己那點名氣都是誰捧出來的。”
阿戲仍是細細切切咿咿呀呀地唱着戲詞。 師傅也說過阿戲,譚惜言才剛去,還沒葬下呢,這般唱曲兒不太好罷。
阿戲斂了眉目,低頭說道:“譚先生於我的恩情我記得的,我答應過他。”
譚惜言下葬的一日,阿戲沒有去送,人們也不過是說了一句:“戲子薄情。”
譚惜言不過是個寫詞的,寫詞寫得再好也上不了台面,再多人喜歡他的詞,他也只能如他自己說的那般,長眠於青山亂崗。 送葬的幾個人走了以后,樹后轉出阿戲,全套上台的扮相,在譚惜言墓前站定,細細切切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,唱到最后一句的時候,曲調拔高,卻戛然而止。好像是沒寫完的一個曲子,卻因為尾句的留白不留墨而愈發令人覺得撓心,愈發氣息哽咽而意悠遠。
唱完,阿戲跪下,認認真真地對着譚惜言的墓拜了三拜,拿出一張戲詞,卻不是譚惜言自己寫的那份,而是用歪歪扭扭的字抄謄的,點燃了,放在墳頭,看它燒盡。 阿戲怔怔地看着紙灰隨風飄過,心里突然有些羡慕那個譚惜言心里的人。
那一點紙灰被風吹得飄飄轉轉,終究是落到了阿戲的身上,弄臟了阿戲的戲服。阿戲不甚在意地隨手拍了拍,起身,離開。
身后,只剩那清冷的墓碑,碑上三個字――譚惜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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